首页 > 七言刀歌 > 第一章 此间少年

我的书架

第一章 此间少年

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
  
这一天是三月初八。
三月,是阳春三月的三月。
初八,是逢八而发的初八。
小镇有条不成文的规矩:每年三月初八,无论男女老幼,都要暂放手头活计,早早出门赶集。
据老一辈人说,赶集只是个形式。为的是讨那“新春伊始,来年聚财”的彩头。
这一天,偏居一隅的小镇往往比过年还要热闹。
天际只露一线青灰,衙门规划为商业用地的晓春街便热闹了起来。
画卷展开。
贩夫走卒,手艺匠人,推板车,支敞轩,早早占了地方,如同在一张空白宣纸上勾勒出丰盈规整的轮廓;卖果蔬的,制衣帽的,烹食点的,倒字画的谁都不愿落于人后,各自拿出看家本事。泥人、糕点、珠钗、胭脂、春草蚱蜢……形色物事琳琅满目,罗列摊前,原本只是铁画银勾,线条单一的画卷顿时丰满、形象起来;随着脚踏春意,满脸笑容的小镇居民渐次登场,在人声鼎沸,热闹非凡中,无数明艳色彩终于跃然纸上。
此画浑然天成,仿佛一位踏春而来的云游上仙,行至此处,兴致盎然,随意挥毫,一蹴而就。
若再添上一副落款,一方铃印,或许又是一卷万世称颂的上河图。
人在画中。
拨开云雾缭绕般的喧闹声,街心一处猪肉档后的少年,显得格外安静,就像工整绝佳的画卷中的一点杂墨,败兴之至,格格不入。
少年姓楚,名不折,外乡人士。不知爹娘何人,只知自己是亡楚后裔,自小跟着一宋姓闲汉流落至此,稀里糊涂喊了十四年“阿爸”,干了十四年屠户营生。
再过一旬,少年便满十五。
流落异乡的少年很是不解,他尚且不知自己生辰几何,那半路出家的落魄户老爹又从何得知?每每问及,宋屠总是一副讥嫌模样,破口大骂,“问来作甚?咱们这种光景的人家,生辰不过用来记年岁罢了,还想摆寿宴不成?只当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日子便成!”少年不敢不信,也不得不信,毕竟连亲生爹娘姓甚名谁都不晓得,生辰云云毫无意义,倘若不信相依为命的宋屠,还能信谁去。
宋屠此人属于王八盖上驮王八,比王八蛋还王八蛋。整日喝得酩酊大醉,把辛苦挣下的钱财都换了满肚黄汤不说,总对少年呼来喝去,往死里使唤。这些年街坊邻居总能看到一个奇怪景象,小镇街道上常有一头生猪缓慢“走动”。原本以为是生猪成精,后来才知道,那宋屠贪睡,见天支使少年去三十里外的猪场买猪,再驮三十里地回来宰杀。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实在瘦弱不堪,一头三四百斤的生猪压在背上,哪里还能看见那个可怜瘦弱的小身板?
小镇民风淳朴,常有看不过眼的好心人,啧啧咒骂那宋屠整个一王八成精,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蛋事!招呼少年到自家歇息,予一碗热粥素面,聊以果腹。少年虽是宋屠养子,却也吃了这许多年的百家饭。街坊四邻的良善,换来少年一副古道热肠,谁家缺砖少瓦,房倾屋漏,少年忙里忙外,尽心修补,不在话下。宋屠对此十分不悦,指着少年的鼻子骂,“胳膊肘往外拐,养不熟的狼崽子!”若是老酒灌饱,骂得更加难听。
一直酒不离口混不吝的宋屠,前些天栽了个大跟头,在一个酒醉酣睡的夜里给衙门捕快摸黑逮了去,下了大狱,罪名是“妄用楚篆”。可怜那黝黑瘦弱的少年,今日只得独力用借来的板车推两头生猪,到集上练摊贩卖。
与其他商贩不同的是,少年从不开口叫卖。一开始也吆喝两声,发现自己小鸡子般的声音很快就会淹没人潮,根本不是邻摊卖胭脂的王寡妇的对手后,索性闭口不与人比较嗓门,大有守株待兔,愿者上钩的意思。若有人主动询价,少年这才憨笑对答,掰着手指向主顾比划斤两价格。
一斤五花肉十二文,最精贵的通脊肉要价不过十五文,猪肝猪心猪舌大肠等下水几乎半卖半送。与小镇其他屠户相比,少年要价实在不高,是以出摊不过一个时辰,两头生猪,所剩无几。
除了价格公道之外,街坊邻里看着少年长大,怜他命苦,所以对他格外照顾。
人情最是难还。
这些恩情少年牢记心底,无以为报。平价贱卖猪肉,便是他唯一能够报恩的方式。
因为这件事,少年没少挨宋屠打骂。他不在意,毕竟宋屠是个只要有酒吊命,就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顾的混人。
常年起早贪黑搬运生猪,看似骨瘦如柴的少年练就了一身不俗的力气。所以那把与他而言大若蒲扇的屠刀,使将起来,并不吃力。一次小镇世代为屠的张姓屠户,偶见少年剖解生猪,大赞其天生便是干屠户的料。事实上只因宋屠为人嗜酒如命,贪闲懒散,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为了生计,少年早早接过屠刀,本是天真烂漫年纪,不得不每日与生猪为伍,六岁时便已学会如何剖解一头整猪。说来无奈,少年刀功实是日积月累,孰能生巧,一刀下去分寸自在心中,若要一斤,不会多寡一两,若要瘦肉,不会带半点油星。
辰时前后,自街口行来一锦衣少年,神情欢愉,眉眼带笑,正是“年少不知愁滋味”的年岁该有的神色。腰间悬佩一柄三尺长剑,剑柄吞口成色平常,剑鞘却贵气逼人,通体鎏金,上嵌七颗璀璨宝石,呈北斗七星状排列。金黄色的剑穗上悬了个精致铜铃,走起路来叮当作响,像是在告诉所有人“我来了”。
看到众人目光果然被铜铃声吸引,或羡慕,或惊叹,或妒忌地盯着自己腰间宝剑时,少年一脸春风得意,满意极了,脚下步子迈得更大,凭空走出种骄傲的气势。
锦衣少年行至街心,但见屠户少年正低头将一整块猪肝切片,快步奔了过去,也不嫌脏,一双白皙干净的手就在油滋滋的摊档前一拍,“楚不折!”
黝黑瘦弱的屠户少年头也不抬,轻轻嗯了一声,继续专心处理案上猪肝,刀刃如斜雨频落,快而不沾,每片猪肝无论宽窄厚薄几乎完全相同。
没吓到对方,锦衣少年只觉索然无味,咂咂嘴道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屠户少年楚不折依旧不抬头,声音已有了笑意,“一个屠户若是辨不清猪叫,那还得了?”
锦衣少年翻了个白眼,没好气道:“你才是猪!”
楚不折苦笑道:“刘秀儿,你还是去别处逛逛吧,别来搅我做生意。”
名字有些娘气的锦衣少年顿时跳脚,“不许喊我小名,我又不是没有大名,我叫刘秀石!刘秀石!”
他忽然叹了口气,“这次出去才知道,外乡地方只有娘们才叫‘秀儿’、‘秀秀’什么的,不知道我爹缺心眼还是少根筋,怎会给我起个娘们唧唧的小名!”
他越想越生气,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:“我长得很像娘们?”
原本已有七分秀气的脸庞,此时愠上三分怒意,双颊微微泛红,更似少女嗔怒时的模样。
楚不折对此心知肚明却不予评价,摇了摇头道:“不像,当然不像,下次谁说你像娘们,你就当着他的面脱裤子!”
刘秀石顿了顿,似在咀嚼楚不折话中意味,接着脸就更红了,怒哼一声道:“损样!”
楚不折忍俊不禁,转手把切好的猪肝拿油纸包了,用稻草扎好丢在一边。接着拿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,径自剁起臊子。
“这次跟着我爹出门行商,走了一千二百多里地呢,楚不折,你知道一千二百里有多远吗?”
楚不折不知道,只知道自己每天搬运生猪要走三十多里,来回就是六十多里。这样一算,好像真的很远。
“原来咱们清水镇不过是中州最最南边的一个小镇而已,连县都算不上呢。外面的世界可大了,我爹说咱们天启国皇帝住在一个叫舞阳城的地方,比一千个清水镇加起来还要大呢!楚不折,你想不想去看看?”
楚不折不想,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臊子剁完。
滔滔不绝的话痨少年一拍腰间剑柄,乐呵呵道:“这次出去我遇到个了不起的侠客,瞧了一眼就夸我天资聪慧,什么根骨……反正就是很厉害的意思,要收我做徒弟。你瞧,这把剑就是他送我的信物,我爹乐坏了,花了大价钱专门找人打了这副配鞘。那些外乡人都喜欢佩剑,只要你是佩剑的,别人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,可威风了呢!”
大名刘秀石,小名刘秀儿的锦衣少年,出身小镇殷实人家。心性天然,心直口快,打小不喜欢与小镇其他膏粱子弟为伍,偏与一身穷酸的楚不折结下莫逆之交。二人交好,还有一个荒诞缘由,刘秀石每次得了什么稀罕物件,总喜欢找人炫耀一番,在楚不折面前不用担心被比下去,因为屠户少年一穷二白,啥都没有。
啥都没有的屠户少年抬眼瞧了瞧刘秀石腰间那柄能晃瞎眼睛的剑,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粗制滥造的屠刀,喃喃道,“还是我的刀好。”
刘秀石鼻孔里蹭蹭往外窜大气,一副“你懂个卵”的表情,大声道:“我才出去一旬光景,你的脸怎么就变得比猪皮还厚了?拿我的剑跟你那把破杀猪刀比,楚不折,你就是个损样!”
屠户少年不以为然,一刀抄起剁碎的臊子,正落在一张油纸上,三两下捆扎好了,将屠刀插在案上,刀刃入木三分,表面透着点点油光。
楚不折这时才完全抬起头来,“没有这把破杀猪刀,拿什么杀猪?杀不了猪,你到哪里去吃切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去?你的剑虽好看,却比我的胳膊还细。一剑下去,恐怕猪没死,剑倒先崩了口子。”
刘秀石下意识握住剑柄,往后挪了挪,好像生怕真被楚不折夺了去杀猪一样,“楚不折,你懂不懂,剑是杀人的,不是杀猪的!”
楚不折小声嘀咕,“猪都杀不了,还杀人?”
刘秀石大骂道:“杀猪,杀猪,一天到晚就知道杀猪。楚不折,除了杀猪你到底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了?怪不得我那外乡师父说咱们小镇的人都是青蛙,就算抬起头,也只能看到小小的一角天空。”
从小潦倒的屠户少年没读过书,大字不识几个,不明白刘秀石的意思,忍不住抬头去看天空。
一碧如洗,万里无云。
他马上肯定锦衣少年在胡说八道。
“刘秀石,你师父说的青蛙恐怕眼神不好吧。”
锦衣少年瞬间黑脸。
sitemap